青春,是哭泣的太阳

我这一觉睡得也真够意思,现在已经是下午六点钟了,回县城的最后一班客车已经过去了。校园里静悄悄的,是的,该走的都走了,而我,照例又只剩下我一人“守庙”。对于我来说,“回家”这个概念已经麻木了,我不知道哪儿才是我的家:城里那间不足十平方米的铺面?还是河柳中学他的那套尘土满面的平房?不,也许这儿才是属于我自己的,是我自己的“窝”。整日里呆在这所偏远的小学,与世隔绝一般,我才稍稍感到自己还是一个人,我还有我的尊严。

我站在教室的走道上,面向对面的莽莽大山,发出几声吆喝:

“哦——呵呵呵——”

喊声回响于山谷,久久不息,这一声声呐喊,把聚集于心底久久的郁闷倾泻而出,顿感心胸舒畅,精神焕发。是的,这个世界是属于我的,现在没有谁来指责我什么,我不用害怕别人说什么了,我多自由!我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了,这是一个多么愉快的周末呀!对,今晚我要细细地体味一下这山野的夜色,明天早起爬到山顶去看日出、写生,在林中美美地睡上一觉;下午再到河沟里钓一下午的鱼,黄昏时在院坝洗一个澡。多么舒畅,够我下个礼拜回味一周的了。

我吹着口哨、绕着教室兼宿舍的走道蹦跳了一圈。忽然一抬眼,看见杨丽丽倚在她的寝室门框上,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心咯噔一下,一切思维几乎都停滞了,心中只有一种感觉:“完了,完了!”我像个傻子似的呆在那儿,不知所措。

“陈杰,从没见你这么快乐过,有什么喜事?”她笑着朝我走来。

我想我是吓蒙了,许多舌头都不听使唤,好不容易才从喉咙里吐出几个文不对题的字符:

“对……哦真对不起!也许,也许吵着你了。”

“哪儿的话?”她站在我面前,“你就应该这样快快乐乐的,看你以前没有一点生气,像个孤老头一样。”

我苦笑了一下,低头从她身边走过,准备回寝室。

“哎,你晚饭吃什么?我还没晚饭呢。”

我站定,微微侧身,并没有看着她:“也许,吃面条吧。”

“我来弄吧。”她说着朝我走过来,“我那儿还有鸡蛋,我们弄番茄-鸡蛋-面,怎么样?你再去弄几个番茄来。”

她指了指门前农民的一块番茄地。

“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从没偷过别人的东西……”

“你这人!这怎么是偷呢?好,我去。”

学校的老师经常都到农民的地里去弄菜吃,与附近农民的关系有点紧张。无奈他们有子女在学校读书,所以又不便撕破脸皮,于是老师们更是肆无忌惮,就像在自己地里采摘一样。

我把炼油炉点燃,便坐在椅子里后悔,不知道杨丽丽会怎样想我今天的所为,大概不会认为我有神经病吧?我知道,学校的许多老师都看不起我,我也很自卑,不过杨丽丽对我似乎有点特别,她平时看我的目光都是一种好奇,也有同情,她从不参与别人议论我什么。因此,我对她多少还有点感激,但愿她不会把这一切都说出去。

她在弄饭时,我就坐在旁边,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我随意地翻着一本小说,感觉到她不时看我一眼,想笑的样子,但又极力忍住。我假装认真看书,也没理她。

她递给我一碗面条,便坐在我对面的一张小凳子上,很专注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味道怎么样?”

“哦,太烫了,我还没来得及品味就已经到肚子里了。”我朝她笑了笑说。

“没你这么馋的!”

好温柔的一句话!这是责骂?是关切?多少年了,没有人对我说这种关切与温暖的责备之语。在我的记忆中,只有妈妈才会有的这种语调,可妈妈离我已经很遥远了,很遥远,感觉已那么陌生。而今,暖流又在胸中荡漾……

“你怎么回事?”她碰了碰我举着筷子的手。

我抬眼望着她,多么善良与温柔的眼睛,那么白皙的脸庞,小巧鲜红的嘴唇……我的视线模糊了,但我感觉得到她在向我微笑。

“哦,妈妈……”

我极轻极轻地呼唤了一声,眼泪便涌了出来。

妈妈离开我的时候,我才七岁。背着一个小书包,倚在妈妈的床前,看着妈妈那双善良和美丽的眼睛合上后就再也没有睁开,妈妈的手却还死死地抓住我的小手,是爸爸流着泪把妈妈的手掰开的。

从此,我便永远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妈妈的温暖,没有了妈妈的爱护,也没有了妈妈的责骂。

别人都说,过不了多久,我便又会有一个妈妈的,我盼着“妈妈”的到来。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还是没有妈妈,终于也没有妈妈了,只有爸爸那花白的头发,只有爸爸那愁苦的脸和叹息。没有妈妈,可爸爸能给我的,我都拥有了。后来爸爸似乎对我说过:如果你再有了妈妈,那么你就没有了现在的一切。

我终于明白了,爸爸为了我,付出了很多。

哦,爸爸!

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新的一周开始,同事们都兴高采烈地返校了,也没有人关心我的存在,他们也不知道杨丽丽上个周末没回城。杨丽丽什么也没说。

我照例早早地起来爬山,没料到在学校厨房的转角处碰到杨丽丽,她穿一身的运动服在那儿练下蹲。

“我和你一起去爬山,好吗?”

我再次感到意外,居然除了我之外还有人对爬山感兴趣,而且还是她!

我没说什么,只顾往山上爬,她便紧跟在我后面,并不时手脚并用,气喘吁吁。有时真想拉她一把,但我忍住了,只是我放慢了速度,有意等着她。爬到半山腰,她走不动了,坐了下来:

“陈杰,别爬了,歇会儿吧。”

我在离她不远的一块山石上坐下,呆望着山顶的雾气,嘴里咬着一根野草。

“陈杰,你怎么不理我呢?”她望着远山,像是在向远山发问。

“没有呢,”我叹了口气,“你知道的,我的性格很内向,况且,”我想了想,还是一咬牙说出来了,“况且我很自卑卑!”

“你很有才华,为什么要自卑呢?”

“你这学期刚来,对我也许还不了解,以后你就知道了。”

“不,我什么都知道。”停了停,她又低声道,“我想你是不幸的。”

“可许多人都看不起我。”

“我看得起你!陈杰,相信吗?”她调过头来,看着我。

我默默地注视了好一会,然后把头低下。我害怕注视这双清澈的眼睛。

“谢谢你,杨老师。你和我接触是很危险的,我不忍心让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怎么,你是传染病源吗?没人敢接近你?”

“你别天真了。如果你对我是怜悯、同情,那么我谢谢你了,其实我并不可怜;如果你对我是好奇,那么你还想知道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没有什么秘密是不可告人的。”

“你真的这么看我吗?”

“我当初也如你这般天真、纯洁、善良,可是后来我发现人啊,其实很丑恶。大凡快乐的人都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而痛苦的人也是由于自己快乐或者曾经快乐。我几乎不相信世上任何人了,包括我的父亲,有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了。”我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我只想帮助你,你知道吗?”

“你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管。在别人看来,我很消沉,包括你也这么看的,所以你想帮助我振着起来,迎接新的生活,是吗?嘿嘿,我陈杰没那么懦弱!别人看不起我,我不怪别人,我有自知之明,可我也不需要别人的廉价的怜悯、施舍和同情。我需要的是理解,现在没有人能够理解我,可总有一天,我会让别人理解我陈杰的!”

“我想理解你,真的。可是你不给我机会。”

“你要我怎么做?”

“别拒绝我,好吗?”

“你会后悔的!”

她望着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我上师范二年级的时候,爸爸当上了河柳中学的校长。

妈妈去世以后,我们的物质生活尽管依然富足,可精神生活太贫乏了。八年无妻室的生活,对于爸爸来说,实在也是太艰难了,可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于我,倒也有一种精神上的寄托。可是我上师范远走之后,他更觉寂寞了。第一年他是怎么过来的,我没去想过,但我听过许多传闻,可最终都没有成为事实。

第二年的春节,我回家时,爸爸便正式向我介绍“妈妈”,她是一所小学的老师,有一个女儿已经读中学了。这样我们便有四个人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爸爸的脸上也露出了多年不见的笑容。我很喜欢我的这个“飞来的”妹妹,她漂亮、活泼。我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因此对这个妹妹倍感“珍惜”,凡事都让着她,带着她到处去耍。而她一声“哥”长“哥”短的,喊得我心里甜蜜极了。

然而,对于这位“妈妈”,我则感到有点别扭,也许是多年没有叫过“妈妈”的原因,我每次一叫她,我就脸红,后来就干脆不叫了。我对她的感情只有敬重,没有爱,我只觉得她不是诚心待我,在那副近视眼镜后面的那双闪烁不定的眼睛似乎总在搜寻着什么。她对我的每一个笑容,似乎都显得有些虚伪。从她那里虽然也能体味一些嘘寒问暖的母爱,但我总有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们这个新组成的家庭,从开始就隐藏着危机。我有好几次都想问问爸爸:她到底看上你什么?然而一面对爸爸那焦枯的脸和那深深的皱纹后隐隐的幸福的笑容,我便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我不愿让爸爸看出我对他这桩婚姻有丝毫的异议,更不愿让爸爸对他自己吹胀起来的彩色气球般的幸福产生怀疑。

寒假过后返校时,临走爸爸递给我一百元钱,然后对我说:

“陈杰,你用钱不能再无节制了。”

我愕然地望着他,在钱的问题上,我们父子间从来都没当回事,通常都是我要他便给,或者他给我便接,今天是怎么了?我又不是“花花公子”。

爸爸见我不解的样子,便向我解释道:

“你妈妈以前欠了一些账,要还。而且现在的开锁显然比以前大得多了……”

“我知道,爸爸。”我见他说得为难的样子,便抢着答应了他。

“另外,我这学期把她从山岩小学调到了这儿河柳小学了,这样彼此有个照应,也许会更好些。”

听罢我一怔,我终于明白了,爸爸,你被她利用了,她看上的是你的钱和权!

我倚在门框上,漠然地望着这烟雨蒙蒙的天地,对面的山林被这猛烈的暴雨摧残得精疲力竭,昔日昂首傲视一切的巨柏树梢,而今也不得不在这无情的现实现前低下那颗高昂的头,俯瞰浑浊的水流冲刷的大地。门前保坎石上的野草,这些自然界中的“小生灵”早被电闪雷鸣吓破了胆,紧紧地贴在石头上,淌着一串串的水珠,似在低头哭泣。窗下这条平时那么温柔的小溪,现在也咆哮了,吐着浑浊的泡沫,卷着翻滚的河石和长长短短的丫。

这便是自然,这便是现实,你让勇猛者屈服,让懦弱者灭亡,也可以让默默者奋发!

雨势减弱了,可屋檐上还牵着细细的水线,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水线,觉得它离我越来越近,后来竟就挂在我的眼眶上,使得我视线模糊。哦,不,我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金黄——啊,太阳!太阳又出现了,发出尽管是微弱的黄橙色的光,然而它毕竟战胜了雷雨,重新又站在了山巅上。一切都是湿漉漉的,那本应该是火热的太阳此刻也如润湿了一般,哦对,它的两腮上还挂着两串水线。不,不是水,而是泪!真没想到,太阳也流泪了,那么万能的太阳啊……哦,太阳,逐渐隐没在一片迷茫之中。

“陈杰,你怎么了?”一声轻轻的呼唤。

“哦?——哭泣的太阳——哭泣的太阳——”

“什么,哭泣的太阳?你怎么哭了?”

哦,我哭了吗?我怎么也流泪了?

哦,对了,太阳也流泪了——哭泣的太阳——那轮流泪的太阳在我的眼前越来越清晰,离我越来越近,最后竟靠在我肩上,与我满是泪痕的脸重合在一起,茫然地遥对太空。

我转身回到画桌前,铺开画纸:“我”微闭着双目,仰望太空,任凭泪水流满面颊,而在“我”的胸口处,闪着一颗金星——这是我心中的太阳,是我的理想与追求,它是不败的。在画面的另一端,狂风和暴雨摧残着一株高大挺拔的乔木。在画侧,手书“哭泣的太阳陈杰”。

“哭——泣——的——太——阳”一直站在旁边的杨丽丽一字一句地读,“怎么没有太阳呢?”她有些疑惑,但忽然又明白了,“哦,太阳在‘我’心中。是吗,陈杰?”

“对,太阳在我心中,我才是我的太阳。然而,”我停了停,看了她一眼,她正专注地望着我等着下文,“然而太阳哭泣了。”

“不,你很坚强,陈杰!太阳是不落的!”

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面孔,那么温暖的眼睛,那么柔和的眼光,这样的目光只要拥有一秒钟就足够了,就足以让你永远难忘;这样一张美丽的面孔,只要看一眼就足够了,她就会夜夜入你孤独的梦境……我本拥有无数次的机会和充裕的时光,可我每次都放弃了,我怕亵渎了她。而这一次,我终于大胆地正视她无瑕的脸庞,无忌地破译她眼波里的每一个音符,透视她心底的每一个秘密。

“你死盯着我干什么?”她朝我笑笑。

“哦,对不起,我想……”

“你别误会,我是说你在想什么?今天我第一次目睹你情绪的起伏与情感的流露,我真有点感动,你原来那么简单!”

“长期压抑性格的人,都有一种古怪的习性,也许你感到好奇?”

她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说:“能说下去吗?”

“我给别人的印象是沉默寡言,低头走路,夹着尾巴做人;认为我没有感情,对世事、人性已感觉麻木。

“不,我是有血有肉的人!我曾经也是一个那么快活的年轻人,可是就在那么一天,我承受了远远超出我的精神的能承受的负荷,在这一瞬间,我变得苍老了。从此我在别人的摆布之下艰难地生活,在人们不屑的目光下工作,在朋友、同学们的不解与埋怨中艰难地行进……

“然而我的心是不屈的,我在努力抗争。在漆黑的斗室里我度过了多少个孤独的不眠之夜,在昏黄人灯光下我写出了多少辛酸的诗句,在茫茫的森林中我画了多少幅灰暗的画,面对苍白的月亮我流下了多少无人知晓的泪水。多少次我已走在人生的边沿,可每次我都不忍跨出这美好的最后一步。

“在我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一个值得我留恋的人了,我的去留犹如一阵风,然而我要活着,只为我自己而活着,为我的画、为我的诗而活着!

“我是不幸者,我没有享有欢乐的权利,然而我可以拥有我的生活。我是一个沉闷者,我默默地用我的忧郁和孤独酿制一种墨汁,挥洒于笔端,便成了我一首首的诗和一幅幅的画。一位艺术家说过:‘非喜非忧,何来艺术?’我感谢生活给了我这么大的刺激,让我饱饮了世间的种种痛苦、悲凉与孤独,也给我那么多思索生活的机会。”

我见她那么专注地听着,眼睛里竟沁润着泪花,便没再往下说了,我不能一发而不可收。

“还有呢?”她却问道。

“没有了。”我恢复了平静,“今天我跟你说这么多,是破例的,也许是你的眼光感动了我,让我感到世上还有真正的同情——抑或是理解。我按我的生活轨迹运转,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但我讨厌别人干涉我的生活,介入我的生活!”

“我干涉了你的生活了吗?”

“你介入了!”

“难道你就永远按你的生活轨迹生活下去吗?”

“我没想过要改变!”

“你也许是一种变态心理?”

“我想是的。不变态才怪呢。”

“可你答应过我!”

“什么?”

“不拒绝我。”

我无言以对,当初我为什么要答应她呢?我答应她了吗?我怎么会答应她呢?

“你到底要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你想干什么呢?”我平静地、但语调生硬地问她。

“我想我告诉过你。”

“你是心理变态者呢。”

“也许我们都是,你说呢?”她又笑了笑。

一天,我收到妹妹的一封信。

哥哥:

你好吗?

我要走了,哥哥。妈妈和你爸爸离婚了,吵得很凶,妈妈说我们只有回老家去。

哥,我真舍不得你,我好想你。哥哥,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哥哥……

哥哥,我再也不能跟你下河钓鱼了,再也不能跟你学画了。

哥哥,我走了。

哥哥,再见了。

哥哥!……

妹妹:晓娟

满篇的“哥哥”,把我的心都叫碎了。我的这个可爱可怜的妹妹啊!

我多想立刻赶回家去,挽回这个结局,至少让妹妹留下。然而此时我正在进行毕业考试,根本走不了。

第三天,收到爸爸的一封信,他叫我“安心考试吧,什么也别管。”

待我拿着毕业证书回到家里:满目的凄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爸爸从藤椅中欠起身来,放下手中的钢笔,从那凄凉的面容下挤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回来啦?也好。”

这一年暑假,我接到文教局的通知,被分配到一所离家很远的村小。本来文教局是把我分配在河柳中学的,可爸爸拒绝了。他什么也没跟我解释,我也什么都没问,背上我的行李就走了。

我难得回家一次,况且,那个“家”与我这儿的单身宿舍又有什么差别呢?家里有的是沉闷,而我这儿毕竟有些许的欢乐。

星期天与山里的孩子一起在林中捉鸟,摘野果子吃,或者下河摸鱼。

每天清晨,在学校侧的那棵古老的榕树下练几下拳脚,用农民装化肥的口袋装上泥沙,吊在树丫上当沙袋用;有时爬到榕树上,找个安全的树叉坐下,高声朗读唐诗宋词;中午酷暑难熬,我则可以躺在树杈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下午放学后,我来到山凹上,支起画架,画起伏的山峦、缭绕的云雾、翩飞的雀鸟、来往的山民……美妙的生活,在我面前展开。

深夜,孤灯伴独影,听雨打窗下树叶的淅淅沥沥,聆听墙角蝈蝈的鸣喃;或者伫立窗前,望天空明月,看朦胧远山。然后草成一首首赞美夜色的诗,倾诉孤独的散文,描绘山村的小说。

日子如树叶般纷纷扬扬逝去,时光随那清溪水灿灿流过。两年,整整两年,我几乎与世隔绝。

上完课,我在窗下织那张织了近半年的鱼网,眼看夏季即逝,我还未能拿它试网效,所以得抓紧点步伐,把一切能利用的空闲时间都用上了,甚至包括课间十分钟。然而这织鱼网是一项极为枯燥单调的活,手上动可脑子里没想的,坐得心里发慌。无意间想些伤感的往事、现实,以及将来,觉得心情黯然,连织网的信心都没有了。若想一些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我这一生值得我回味的愉快的事情并不多,而且往往是一份喜悦连着几份悲伤。不想也罢!

俱往矣,而今朝更令我悲凉,唯寄希望于将来,而缤纷的未来只有经过现在加倍的努力,我必须珍惜每一份光阴。于是在织网的时候,我也放一本英语书在旁边,织一个网眼背一个单词,记不住这个单词绝不织下一个网眼。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想来真有点啼笑兼非。如果让杨丽丽知道了,她又该骂我“变态心理”了。想到此,我不禁失笑了。

“笑什么?边织网边看书边笑!”

吓我一大跳,网针重重地刺在我的手指尖上,钻心的痛。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是杨丽丽,原来她一直站在我背后。

“我听人说你有三大爱好:写诗、作画和钓鱼,是吗?”她把门边的一张椅子转过来,靠在我的侧面,然后仰着脸,问我。

“你这是答非所问。”

“你先回答我!”

“每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式。你说呢?”我侧头看着她。

她朝我抿嘴一笑,我赶忙把目光移开。我不敢看她的第一个天真的表情,否则心慌意乱、魂不守舍。

我望着天花板,几乎是自语道:“环境赞成的,给我那么多充裕的时间,让我思想、让我奋斗。在我的心中,有一块从未有人涉足的圣地,一块净土,我要永远让它保持纯洁、安宁,这是我一个人的世界,属于我孤独的蓝天、白云、溪流、绿草……”

“我真羡慕你,陈杰,你有一种执着的追求!”

“哼!”我几乎是一声冷笑,“我从来都是被人鄙视、怜悯的,没想到还有人羡慕我?如果拿我的境遇与你们任何一个人交换,没有一个人会干的。”

“你太自卑了,陈杰。”她幽幽地看着我。

“我这是自知之明。”

“不,你没有不如人的地方。只是你给人的感觉是太冷漠了。陈杰,多一份笑容,你是最完美的人!”

我听了她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语气简直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说教。她算什么?小小年纪,怎知天高地厚?岂知世间冷暖人情?我本想“教训”她几句的,可忍住了,难得人家一片好心。

“谢谢了,杨丽丽,你太年轻。”我还是冷冷地说了句。

“对不起,也许我……”

“没什么,我心情不好。你走吧。”

她站起身,叹了口气,带上门出去了。

我已无心再织网看书,便拿着鱼竿到河边钓鱼。

每当我心情烦躁,情绪不佳时,我不能在寝室里发火、生气,我怕被别人看出来,我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或者在别人看来我不应该有什么气,我是最温顺的人,如“文化大革命”中的“五类分子”。我唯有来到这条小溪边,坐在光溜溜的卵石上,呆呆地望着河水、游鱼、跳虾,坐上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甚至一整天,让我这颗翻滚的心渐渐平息下来。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垂钓的老者,他看出我满腹的忧郁,便对我说:

“年轻人,小小年纪哪来这么满脸的愁容?”

“老人家,愁还论年纪?”

他呵呵一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的一块圆石上,拍着我的肩头:

“古语道:‘闲可以修心,静可以养性’。我看你心烦待养,性急需静。我教你一个修心养性之道,也许对你们年轻人不怎么适用,但你能在一处一坐几小时,可见你忍性最佳,故此道于你尤适。”

“什么‘道’呢?”我急切地问。

“钓鱼!”

这可是我没想过的。我常坐在水边看游鱼来来去去,悠然自得,每每产生羡慕的心理,偶尔也生嫉妒之心,用一块瓦石很狠地投入水中,让它们顷刻惊得无影无踪,我以求得心理上的一种平衡。而今要把它们钓起来,作为腹中之物,岂不更解恨意?

于是老者送我一根精致小巧的鱼竿,用黑油漆漆过的,鱼竿的基部还有一个小轮,上面绕着许多鱼线,可以根据水的深浅、水域宽窄把鱼线放长或收短,极为方便。我顿时爱不释手,跃跃欲试,可他又慢条斯理地给我讲了一通“鱼道”。

“首先你要注意选择钓鱼的天气,一是雨后,一是黄昏。河里的鱼比不得池塘里的鱼,河鱼最怕惊,所以它们一见到人影立刻逃得无影无踪,雨后水浑,不会有人影,这是其一;其二是雨后水生物多,鱼则多出来活动寻食。选择黄昏钓鱼也是这个道理。

“再者,刚才说了河鱼怕惊,所以钓鱼者切忌带鲜艳色彩的东西,如不能穿白衣服,连鱼竿都要漆成黑色。坐下钓鱼不得惊扰水面,人影不得随意晃动。所以,钓鱼者得有很强的‘座功’,半日不移一步。”

他滔滔不绝,一发而不可收,我想他是难得有我这样一位忠实的听众,静心听他自以为得意的“钓鱼经”。所以,今天她恨不得连家底都翻出来。

“那么,我见有垂钓者一日而无收获,是何道理?”我忍不住想将他不军。

“那是因为没鱼。”他很肯定地说。

“你怎么知道没鱼?”

“我每到一处,第一条鱼钓上来,咬去它的尾巴,然后重新放回水中,若一会儿我又把它钓了起来,说明这里没鱼,只有这一条,我马上就换地方。如果第一条起来就没有尾巴,也说明没鱼,因为这条无尾鱼肯定是我哪一次放进去的,也只有这一条,马上换地方。”

我听罢哈哈大笑,这老头儿真有意思。

从此,我便迷上了钓鱼。

晚饭后,或者周末下河一趟,多少都有点收获。回去后在煤油炉上用油炸了吃,味美无比。

这次我到河边来,一无所获,连心也没静下来。杨丽丽的影子总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挥不去,抹不掉;怕去想她,可又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她;每次都盼望看到她,可我又违心地一次次赶她走。哦不,我是怕亵渎了她,她太纯洁了,太善良了,如一张白纸般透明,如一池清水般清澈见底。

月如勾,静静地把光辉洒向河面,照得河滩上圆圆的卵石发白,丝丝河风从下游迎面拂来,凉爽惬意。我不想回学校去了,在这空旷的河滩上我也不知度过了多少过漫漫长夜,也无人知晓。哦,真有心平如镜么?此刻,我面静如夜,而心如波涛,抬眼望满目山野,莽莽苍苍,密林中不时透出几点农家的灯火,仰望夜空,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哪一颗是我的星?茫茫银河,我何处去追寻?

记得有一次在河边乘凉,妹妹问我:

“哪一颗是你呢,哥?”

“那么哪一颗又是你呢,晓娟?”

“向我眨眼的那颗。”

“可每一颗都在朝我眨眼呀?”

“不,只有一颗!”晓娟固执地说。

哦,只有一颗吗?而今怎么连一颗向我眨眼的星星都没有了呢?

哦,妹妹,晓娟,我又想起你来了,而今你是我心中唯一时时忆起的人。唯想起你,我才短暂地唤回我失去多年的童真。

一九八九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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