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凤英与甘家大院的一生纠葛
文/姚筱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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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冲严凤英去的甘家大院。
老南京人把严凤英和甘律之看成姘居,其实他们后来有过婚姻。只不过严凤英个性太鲜明了。她可以为爱生,为爱死,像一匹烈性马驹,没有遇到能够真正降服她的人。
甘律之相对来说,是她赌气和报恩而嫁的。
她在感情上有点小女孩的娇憨和任性,以至于她和这个甘少爷的故事纠缠不清,她那时已嫁王冠亚,生下第二个儿子,死之前还将自己贴身穿的粉色内衣托人转交甘少爷,然甘少爷那时已有了新妇,竟不肯去拿回一个自负女子的这点轻薄和缠绵。
甘少爷的这次决绝,是对天下负心女子的鞭笞,但对严凤英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严凤英是个戏痴,中“戏毒”太深,她无法将舞台上的“戏”与现实剥离,悲哀的结局早已注定。
如果她不死,也许王冠亚不一定认为她是最好的,她是用死成全了自己在一个人心目中的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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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严凤英是被王冠亚这个懦弱、缺乏主见的书呆子,用他金子一般的忠实和守候成全的。
严凤英九泉有知,当知足瞑目。
其实,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并不是想着这样开头。我是想说,严凤英无论人格还是艺品都是最好的,她根本不需要任何人成全,也不怕任何人糟践。
一个才活了38岁,艺术生命如此短暂的人,却在一门剧种中,独树一帜,以她个人风格代替了剧种风格,以至于后人几乎不存在创造发挥的空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艺术才能。
在我早期的生活中,是不知道“爱情”为何物的。
在遇到严凤英之前,我甚至连男女之间有不有爱都很懵懂。那是年,中国大地正悄悄发生着许多我并不敏感的变化。就是这年冬天,我和同学带着板凳到乡政府大院观看一系列刚出笼的“封资修”古装戏,其中有越剧《红楼梦》、黄梅戏《天仙配》和《牛郎织女》等。由于是露天放映,又由于片子保管不善,很多地方都听不清唱词甚至出现卡带现象。
可是,你能想象后来出现了怎样的奇观?所有观众都不坐在原位上而是往银幕前面拥挤,我们那是将它称做幕布。直到把幕布紧紧围住,让那些可怜的小孩和矮个子望戏兴叹。很多小孩哇哇大哭,大人也不管,干脆把小孩丢到人群后面,让哭声消失得远远的。
庆幸那时还没有拐卖小孩的人贩子。
我和一群少女就这样被边缘化了。
但我们有办法。从各处搬来许多石头,垒起高台,然后站在台子上,远远听,远远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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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这么说吧,远远地看和远远地听,丝毫不影响我把整个剧情弄明白,甚至哭得稀里哗啦。
“……明月还有星作伴,可怜我孤孤单单恨无边。恨无边,情无限,手持金梭重如山,织出红云血泪染,织出白云泪已干……”
我语文成绩好,父母又不反对我偏科、读杂书,所以我能看懂幕布上映出的手写体繁体字,并小声念给身边的同学听。
她们听后用哽咽的声音小声道:我的天啊,怎么写得这么好,唱得这么好。
那时不懂鹅蛋脸,我和同学一致认为,严凤英的一张馒头脸就是全天下最美的标准脸。她那甜美中带着羞涩的笑容,凄苦时带着绝望的眼神,破了我的蒙昧混沌,开启了我诗情画意的天空,让我迅速明白爱情是什么,男女之间的相思是什么,爱的无助和凄迷又是什么。
她婉转、甘冽、绝尘的声音,咬字中少许罕见的安庆话,像滚滚冬雷和暴风骤雨,震撼了这个世界,颠覆了我的前世今生,把我结结实实恸倒在地,我像着了魔一般成了她的小迷妹。
无法形容我是如何喜欢她在《牛郎织女》中演唱的“空守云房”,为了把这段唱腔用简谱记录下来,我开动脑子想了一个绝妙之法,当时我是班上的文娱委员,身边有一帮文艺小姐妹,我给她们一人一个编号,规定她们不管用什么办法都要按编号跟着电影学会一句唱腔,然后到我这儿汇总,我负责用简谱记录下来。
我们一共赶了四五场电影,就用这种硬核方式记住了高难度《空守云房》的唱段。不得不说,那是最强的一段记忆,在后来长达数十年的岁月里,整个唱段还牢牢记在我的脑海,那么清晰,那么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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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甘家大院,回头在电脑上找出严凤英的唱段,一连听了好几遍,发现她的声音和吐字还跟当年一样迷人。
由于磁带年久,背景里有种沙沙的声音,正好和她带颗粒感的沙嗓音相配,这是后人模仿都模仿不来的一种独特艺术风格。
旧社会,她在行走卖艺的岁月里,多次遭人抢劫、蹂躏,备受精神摧残和肉体凌辱。所以成年后她抽烟抽得很凶,把一口牙都熏黄了,每次上台前都要到洗牙店去洗牙。
就因为抽烟,抽出一个沙嗓音,唱哭腔的时候,就像是把生活中的伤心都融入到声音里,有种强烈的代入感,戳得人心疼。
新社会,她作为一个党的女儿,人民艺术家,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又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宣传封资修的美女蛇”“国民党特务”,顶着三顶帽子和罪名被关押起来,接受别有用心的人盘问审讯,在人生最绝望的黑暗中,三次服药自杀,死后还被军代表指挥医生用斧头开膛破肚,一直砍到耻骨,翻出肠肝肚肺,以查找敌特发报机、照相机。
一个美丽的生命,死后还遭到凌辱,都没能留一个全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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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让我们难以消弭恐惧的历史。
我不知道天下苍生在这样的历史面前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至少我是悲从中来,久久不能自拔。
写此文时,我反复听她演唱的《空守云房》和《天仙配》里七仙女哭董永的唱段。感觉她的哭完全不像是表演,就像是从心里哭出来的一样,太真实,太撕心裂肺了。
她哭得完全就是自己的身世和命运啊。
果戈理在《死魂灵》里说:我们的生活无论是由什么样的忧伤和悲痛编织而成,总会有一丝欢乐从忧伤和悲痛的旁边闪过。
这话对严凤英来说,也像是她的宿命。
旧社会,在严凤英走投无路,流落南京夫子庙卖唱,不断受人侮辱欺凌的时候,她遇见了生命中的一缕阳光和温暖。
那个给她一丝欢乐的人名叫甘律之。甘律之是他的字,大名叫甘法,是个富家子弟,当时的“甘半城”、“九十九间半”,指的就是他们甘家。
甘律之的父亲甘贡三,是民国时期江南最著名的京、昆名票,人称“江南笛王”,家中子女自小受父亲影响,研习京昆,造诣极深,大都是著名的票友。
甘律之英俊潇洒,出手阔绰,为人温厚和气,举止儒雅,颇有书卷气。又善于交际,组织能力很强,深得其父喜欢。
甘律之在夫子庙遇到严风英,可谓一见钟情,两人很快在外租房同居。贡三先生很开明,见风英与律之兴趣相投,言行举止也谦恭有礼,竟同意他们在甘家大院结侣同居。是年,律之31岁,风英刚满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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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半城”,顾名思义,南京曾经半个城市都属于甘家产业。
甘家大院始建于清嘉庆年间,俗称“九十九间半”,这是自谦的一种说法,但事实上甘家大院有两三百间房屋,是中国最大的民宅,与明孝陵、明城墙并称为南京明清三大景观。
甘家大院如今叫“甘熙故居”,现已成为南京民俗博物馆,年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其建筑特点非徽派、苏式,而是和南京高淳、六合等地一样,有着南京的建筑风格,整个建筑形式反映了金陵大家仕绅阶层的文化品位和伦理观念。建筑布局严格按照封建社会的宗法观念及家族制度而布置,讲究子孙满堂、数代同堂,致使宅第规模庞大、等级森严,各类用房的位置、装修、面积、造型都具有统一的等级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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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甘家大院转了老半天,终于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找到严凤英曾经居住过的小院。四周是清一色的白墙黛瓦,墙外一丛青竹挺立,显得清爽质朴、淡雅恬静。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严凤英故居”。
我认为不妥,这不是她的故居,应该是“旧居”。
从窗口看进去,正厅墙上有一帧褪色泛黄的严凤英像。照片上的她穿着一件翻领列宁装,笑容宁静甜美。右侧挂着一幅对联,这是一副藏头联,也是嵌字联,联中镶嵌凤英和律之(姿)的名字:凤律新声扬赤县,英姿仪态誉黄梅。相片下方是一架旧钢琴,琴面油漆已经驳落,证明了岁月无情与沧桑。
屋子里唯独与女主人气质相当的摆设,就是几只淡淡的梅花蓓蕾插瓶。直直的枝条插在一个白底粉花的瓷瓶里,像极了主人的性格和命运。
故居是展示给后人观看的,一半属于历史,一半属于想象,而每个人都有一半秘密属于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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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凤英在甘家大院那段日子,无疑是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艺术造诣也得到大大提高。
这个得到贡三先生认可、活泼可爱的女子,在这个艺术大家庭很受器重和欢迎。
当时,艺术门类多有门阀,跨行偷师学艺是为不齿,但严凤英不仅得到律之妹妹——一代昆曲大师的点化,还师从律之姐夫——一代京剧大师,学习京剧。有了这些优秀国粹打基础,严凤英的艺术生涯如虎添翼。
据说,她从前唱黄梅戏吐词和唱腔地方气息太浓,很土,不适合普及大众,后来她将京剧的普通话融入黄梅戏,把昆曲的优雅动作和婉转唱腔也加入到黄梅戏中,使得这个地方剧种有了不死不灭不可复制的艺术生命。
另外,甘律之对她的艺术事业是极力支持的,对她本人也倾心爱慕,呵护有加。比如她在某个剧中有个手拿佛尘的舞姿,律之看了担心佛尘会挂住头饰,便悉心替她做了道具改进。
她曾两度负气离开甘律之,他都大度地理解她,默默承受痛苦,含泪替她置办行头。从这些细节上看出,甘律之内心深处其实隐藏着非常强烈的爱。这种爱,只属于严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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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凤英含冤而死的那年仲夏,她故乡有个蛤蟆滩,再也听不见蛙鸣。直到年春天,她的冤案平反昭雪,绝响了十年的蛙鼓居然又震天般地鸣响起来,并且声调格外激越、高亢。
人们无法解开这个异象之谜,只好用唯心论来解释了。有人说,严凤英不是人,是个仙。她秉赋了世间难寻的一切美好,而世人不懂得珍惜她的美好,于是上天将她收回了。
世上本就有许多无法明证的蹊跷。年秋,一名默默无闻的黄冈女子临死的时候,北京一位林姓大人物正坐在玻璃房中晒太阳,突然一只燕子猛地撞到玻璃上。这位大人物脱口而说:汪静宜死了。
死了。这是一个多么简单的词汇。对严凤英和汪静宜来说,死,就是解脱。
生命和爱,都需要解脱。
走出甘家大院,已近黄昏。眼前的青瓦白墙在夕阳照射下显得惨淡,凄清。突然有些恍惚,怀疑刚才的看见的一切是否真实,是否真的存在过。而这时,我只听到耳边传来城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