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陈拙。
最近认识一个特殊的朋友,很想介绍给你,他岁数不年轻了,周围的人却都叫他“小祖宗。”
他的工作很特别:有人会把痰吐在他身上;有人往他的油漆桶里扔烟头;有人给了钱会特意检查他的板车。
我说这些人咋这样啊,他却说这些都正常,自己一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
那为什么不换个活法,我问。
他回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在11岁那年就死掉。”
年刚入冬的一天,下午五点,小祖宗正开着他的座驾,给今天第五个买家“送信”。
说是座驾,其实就是一辆破三轮摩托,外面安了薄薄一层铁皮罩子,车头和两侧开了方口子,装上塑料板一样的有机玻璃。划痕密密麻麻地趴在玻璃上,也就勉强不阻挡视线。
车屁股上糊满了——“麻将换牌技术”、“扑克变牌”、“性病秘方”的小纸片……都是同行给小祖宗贴上的,他也没啥意见,凭这些“膏药”每个月能拿50块的广告费,相当于白捡了。
狭窄的驾驶座后边还放着两个半高的塑料凳,这是小祖宗之前拉活时给乘客坐的地儿。但这种车其实不许载客,车身上会喷专门的标记。经同行栓子介绍,才换了“送信”的营生,车上那俩小凳有阵子没坐过人了。
小祖宗本来也不喜欢和人说话,像这种只送货不拉人的活,他挺满意。
眼瞅着到晚高峰,小祖宗的破三轮在一众标准体型的轿车、越野车、公交车里挤来挤去,像在挣一口气。
说实话,这么个小玩意儿,哪怕迎面过来了,谁也不会多看一眼。但只要你看了,就会发现——它不该出现在这儿。
宽敞笔直的双向六车道,你说不出它该跑哪一条,但它却倔强又滑稽地“疾驰”着,用烧坏电瓶也不超过50km/小时的速度,努力地汇入雄壮的车流。
只是每次好不容易挤出一点领先的优势,没等保持一会,就报销在别人飞驰而过的一脚油门里。
只有在它的主人眼里,它和那些擦身而过的大家伙一样,至少想做到“看上去一样”——就像自己这辈子。
小祖宗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个“正常人”,哪怕只是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穿过市区一直往东走,小祖宗开着他的座驾来到一片满是厂房的城中村。刚过了铁轨上架的桥,不远处的土坡口孤零零站着个穿皮袄子的男人。
那附近没什么人走动,来往的都是货车,小祖宗凭着送货的经验,一眼看出那男人就是买家。
“你是栓子的朋友啊?”小祖宗把窗户拉开喊了一声。
男人招了招手,算是应下。小祖宗把车停在他跟前。
小祖宗从驾驶座的垫子下面掏出一个写着“xx村”的黄皮信封,打开车门,递给那人,“外甚(那啥)......块钱,拿给我就行。”小祖宗扬着脑袋,故意装出一副买卖人的口气,熟练地说。
男人伸出一只手去接信封——
又成了一单,小祖宗想,今天的货送得都很顺利,能早早回家和朋友们玩上几把爬三了(扑克的一种玩法)。
突然,男人伸出另一只手,一把拽住小祖宗的胳膊,猛地一扯。小祖宗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先轻飘飘地从架势位上栽下来,摔在土坡上,眼睛被扬起的黄土迷了。车子也跟着晃了晃,好在没倒。
小祖宗站不起来,他好不容易再睁开眼,自己身边已经围了三四个人,他第一反应是,警察!
“干甚......”,刚喊出两个字,小祖宗的脸就被穿皮袄的男人狠狠掐住了。
“这么个东西,还用得着几个人?就你一个还办不了他?”一旁的几个男人笑成一团,对穿皮袄的男人说了一句,然后像看牲畜一样蹲下来,打量着小祖宗——
地上趴着的小祖宗“没有腿”,准确地说,是长着腿的地方已经萎缩成了细细的两条,此刻正毫无力气地歪倒在一侧。男人朝小祖宗的腿踢了一脚,引得一圈人哄笑起来。
小祖宗对这挑衅的行为全然没有办法,他下半身使不上劲,旁边的人一个钳住他的手,一个翻着他身上的口袋,很快从他军大衣的内兜里掏出一沓子钱,在他眼前一晃,就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那是小祖宗今天送货收的货款,有两千多。眼看着被人抢去,小祖宗嘴刚冲着那人动了动,那只掐住他脸的手就更用劲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牙正把嘴皮硌破,咸腥的血从嘴巴缝里往出渗。
“你还想喊?你不知道你是干啥的?烂残废的东西!你要敢喊,我让你早死上两天!”穿皮袄的男人说完,用力朝小祖宗的面门打了一拳。小祖宗顿时眼前一片血红,紧接着天旋地转。
他仰面倒在地上,一下也动弹不了了,只觉得眼睛发酸,有什么东西翻上来。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11岁那年也是这样倒在地上。
那是他最后一次走路,摔断了鼻梁。从那以后,他把自己的两条腿盘了起来,再没有走过一步。
小祖宗出生在69年,父母都是地道农民,四岁时跟着父亲去山里采菌,回来生了场怪病。
小祖宗长大后听父母说,他当时在路上就失了力气,头热得烫手,舌头从嘴里掉出来,气都上不来。父亲背着他回了家,立马找村里的大夫看,可喝了几副药都不见好。
他的一只脚往里翻,另一只脚脚背绷得像个“直棍”,父母咋掰都掰不过来。
当时医疗条件不行,小祖宗高烧不退,村里的长辈都劝小祖宗的妈准备后事吧,结果烧了四五天,小祖宗突然能说话了,烧也退了。
只是身体变得软塌塌的,也不会翻身,胳膊很难抬起来,两条腿没有感觉,脚一直扭曲着,一下也动不了。
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少天,小祖宗的胳膊能稍微使上劲了,母亲才把他扶起来。穿裤子的时候,他才看见自己的两条腿萎缩地像个柴棒棒,就剩了一点点肉。皮包着骨头,轻轻一碰就晃来晃去,像皮肤里裹着一包脓水。
父母想让他下地走走,但直绷的脚面往砖头地上一踩,稍微一吃劲就忍不了的疼。两条萎缩的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父亲削了两根打枣的杆子让小祖宗当拐,有人扶着才能勉强挪上两步。
那时候他对病没有概念,以为病好了就能正常走了。父母也这么和他说。
可是一年一年过去,小祖宗脚上磨起了厚茧,病却一点没好转。父母渐渐不再提这回事了,只是把他放在平车上,身后垫个棉花垫子,白天推他出去晒晒太阳。
每次出去,村里的小孩看到他都会“残废、残废”地喊,父亲就拿石子狠狠地丢。小祖宗那时候不知道这词啥意思,但知道“残废”说的就是自己。
村里有念过书的人告诉父母,小祖宗这是遗传病,再生个孩子也一样。小祖宗的父母没文化,深信“念书人”的话,怕得也不敢再要孩子。
除了吃饭,小祖宗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躺在床上。那时候村里的年轻人时兴当兵,小祖宗听说村里有个“罗锅后生”出去当了两年兵,回来比谁都站得直,他鼓起勇气把当兵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却哭得满脸是泪,一把搂住小祖宗。
“个人有个人的命,娃子,咱这辈子就是来受罪的......”
两口子一提到儿子,最多的就是唉声叹气,时间一长,父母时不时会对小祖宗发火,说一些难听的话,也不再逼着他走路了。
十一岁的某天,父亲半夜喝了酒回来,非要让他下地走走,他下去歪歪测测地挪了两步,父亲脾气就上来了,狠狠地掰小祖宗的脚。一阵剧痛传来,小祖宗面朝地栽了下去,摔断了鼻子。
也是从那天起,小祖宗开始了被人从一张床抬到另一张床,从平车抬到板车,再抬到残疾人代步车上的日子。
他没了自己的腿,也再没走过自己的路。
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小祖宗眼前恢复了清明,他看看周围,跟前除了自己那辆破三轮车,啥都没有了。
小祖宗用两只手拖着身体一点一点往车门跟前爬。为了方便上下,车梆子上焊着半截实心的铁管当抓手。小祖宗握住铁管,把上半身绷得紧紧的,蹭回车里时,头上流下的汗化开了干在脸上的血痂子,渗浸皮肉绽开的伤口,蛰得他生疼。小祖宗抬起胳膊抹了一把脸,袖口蹭上了血和汗液混成的一摊黑红。
他顾不上疼,赶紧扒开坐垫——
还剩一个信封压在下面,那是今天最后一单。
小祖宗松了一口气,还好刚刚那伙人不知道坐垫底下有货。缓过神来,这才觉得身上、心里都针扎一样,他没再急着去送货,把头埋在方向盘上。
开始干这行前,小祖宗曾有过另一份“工作”,更像是一个残废该干的事:乞讨。
团伙的头头叫和叔,四十多岁,是个健全人。加上小祖宗,手里一共管着6个乞丐,都是残疾人。
其中两个没手,胳膊往下就是个“肉杵子”;有一个是缺了条腿的老头,常年拄着个木头拐,胳肢窝下垫着红颜色的海绵垫子;还有一个老婆婆,个子很小,不到普通人的胯骨高,头却很大,满脸皱纹,走起路来左右摇晃。
还有个小丫头,是个傻子。十四五岁的样子,鼻子朝天翻,眼睛又圆又小,嘴上一圈都是口水结的痂。老婆婆叫小丫头“憨汝子”。
他们六个,加上和叔和他弟弟,八个人住在一个带院子的小平房里。他们六个残疾人挤一屋,和叔和弟弟在另一屋。
去的第一天,和叔的弟弟给小祖宗拿了一床棉被褥,又潮又硬,还有一股尿骚臭味。小祖宗努力把身体侧到一边,尽量让自己少接触。可和叔他弟把小祖宗的肩膀往下一按,让小祖宗躺在上面,“先捏各着(将就着),你多往下要钱,要下钱,我给你买新的铺。”
和叔每天会开上面包车拉他们去火车站汽车站。和叔负责放风,一旦有民政局的执法车过来,他就带上大家跑。和叔他弟假扮憨汝子的父亲,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拿粉笔在洋灰砖地上写字。小祖宗是文盲,也看不懂写的是什么,但看了的人多半会掏点钱。
见了几天世面后,和叔拿钢板给小祖宗焊了一个平车,底下四个铁轮子套着一圈实心的橡胶——这是小祖宗的第一个代步工具。
他在平房的院子里,像划船一样两只手往后一撑,平车就在砖头地上“轰隆轰隆”地挪动开了。因为轮子的轴承是焊死的,转弯的时候必须一只手撑地,把身体稍微支起来,另一只手拽住平车朝一边扭。
即便很费劲,小祖宗还是像个刚学会骑车的小孩,在小院里坐着平车绕了一圈又一圈。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松快”和“自在”。
后来,小祖宗总是盘腿坐在平车上,一只手摩擦着地,另一只手上挂着小油漆桶桶,来回来去地走。他的脑袋刚能够到别人膝盖的位置,所以总是得仰高了脖子,才能看到身旁来往路人的脸。
小祖宗第一天上班,和叔交代了很多:
如果有人盯着他看,就赶紧跟上去,很多人只要多磨几句就会掏钱;
如果有人主动上来搭话,要小心,千万别说太多;
带小孩的,别离他们孩子太近;
从行李上怎么区分有钱人......
最重要的一条:只要有人给钱,记得说“善人善命”。
刚开始,小祖宗推着板车来回追着人流跑,磨得手掌生疼也要不到几个钱,团伙里的老婆婆热心地告诉他,“进站的人走得快,去出站口,人都是一批一批出来的,中间得空还会歇一阵阵。”
一天下来,小祖宗的油漆桶桶里有20多块的毛票和钢镚。每人每天的工资是5块,和叔对小祖宗很满意,发工资的时候也愿意多给一些。
一个多月以后,小祖宗就换上了新的被褥。
他最喜欢晚上收工以后大家凑在一起打打扑克,和叔会讲自己碰见的有意思的事,逗得每个人都在笑。
小祖宗会在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了家。
小祖宗十七岁的一天,父亲一早出了门。母亲和村里的壮劳力挨着山梁子找了好几天,小祖宗就在家里焦心地等。
邻居大娘给小祖宗送饭的时候告诉他,父亲让山上的狼咬死吃了,骨头都没剩下。
小祖宗难受了好长时间也无法接受。
当时小祖宗还小,想法单纯,好几年以后他才明白过来,父亲是扔下这个家走了,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不想再被他这样一个残废拖累。
父亲消失没多久,母亲也有了新的男人。小祖宗见过几次,母亲把男人带回家,径直进了里屋,木头门板走风漏气隔不住声,小祖宗总能听见母亲在里面笑。
一天早上,母亲把小祖宗的衣服被褥收拾好,把他抬上平车,推出了家门,“你也大了,给你寻了个好人家,妈妈一个人养活不了你了......”
小祖宗没吭声,任由母亲推着走。
母亲推着他走了很久,久到小祖宗觉得,那似乎就是一次寻常的晒太阳。
母亲最后把他送到了叔叔家,说小祖宗是男方家的种,男人跑了,孩子婆家得管。小祖宗的叔叔也是种地的农民,没啥办法,把他接进屋子里,支起了一只木头床。
母亲和叔叔婶子在外面说着话,小祖宗观察着新环境——
叔叔家比他家宽敞,他的木床紧挨着火炕,灶火上的铁皮烟筒是崭新的,跟前的立柜也大,镶着明丹丹的镜子……等小祖宗回过神来,他已经听不到母亲说话的声音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见母亲的声音,母亲再没来看过他。
叔叔安排他跟着婶子干活,婶子是纳鞋的,小祖宗就主动学起了纳鞋,算作“伙食费”。
叔叔家里有个堂弟,比他小四岁,家里来了外人数他最不高兴。他往小祖宗的饭里涂鸡屎,往小祖宗的水缸子里擤鼻涕,小祖宗明明看见了也假装不知道,从不多说,只是默默忍着。
不过婶子心好,只要看见了就会骂堂弟一顿,“真是灰个泡!从小欺负别人,长大能是甚好东西!”每次骂完,还会从水翁里接一瓢水,重新洗涮小祖宗的碗和茶缸。
小祖宗打心眼里感激婶子,在钨丝灯泡下没日没夜地拼命纳鞋底,有时候稍不注意粗头针就会把手指头扎个血窟窿,婶子见状,就吐一口唾沫抹在小祖宗的伤口上,说是能杀毒止血。
小祖宗没法出门,屋子里光线一差就会影响干活。时间长了,他的眼睛越来越坏,要凑得近近的才能勉强看清。即便如此,小祖宗也觉得每天过得很充实,除了纳鞋,他不会想其他的。
“那是我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直到小祖宗26岁时,叔叔带了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来家里。那人掀开小祖宗身上的单子,捏了捏他两条萎缩的腿,又拍了拍脚背,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小祖宗心里害怕,头扭在一侧,身子努力往一旁躲着。叔叔在一旁介绍,“这娃子身上有问题,脑袋不憨,机明着咧!”
当晚叔叔高兴极了,硬留那人在家里吃了饭,还拧开了半瓶酒。婶子给小祖宗收拾了两身衣服,把他抬上了面包车。
那人看上了小祖宗,他要被带去省城“工作”了。临走时,婶子挂着泪珠给小祖宗身上揣了50块钱,“受了屈就回来,外面甚人也有了,遇事多长上个心眼。”
小祖宗一路上没说一句话,这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只见车窗外的东西向后跑得飞快,他很害怕,两只手紧紧抓住把手。几个小时后,窗外的平房变成了楼房,小祖宗来到了省城太原。
带小祖宗到太原的男人就是“和叔”,而那份“工作”实际上就是乞讨。
很久之后小祖宗才知道,叔叔收了块“介绍费”,把他卖给了和叔。
小祖宗的乞丐一当就是12年,太原很多地方他都去过:火车站、大商场、柳巷商业街、长途客运站、迎泽公园……哪里人多他们就去哪里。
小祖宗因此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发现正常人有时也会有很多“不正常”的举动——
有人会把痰吐在小祖宗身上;有人往他的油漆桶里扔烟头;有人给了钱会特意检查小祖宗的板车,看他是不是真的残疾。和叔的弟弟有时会在晚上带走憨汝子,过上一半个钟头再送回来。
每次憨汝子回来手里总拿着一瓶健力宝,就呆呆地坐在床上喝,又脏又破的棉袄敞着怀,漏出半个胸脯。老婆婆告诉小祖宗,这是和叔的弟弟用了憨汝子的身体,“一瓶健力宝就是一次的酬劳。”
小祖宗慢慢学着懂事,也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变得老练。遇上大方的客人,他会把油漆桶放下,两只手撑地,把头低下,象征性地磕两下。
和小祖宗一起行乞的残疾人有离开的,也有新来的,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小祖宗没走。他觉得这样很稳定,自己似乎已经成了这里的一份子,更重要的是,他认定行乞就是自己该干的事,他没想过别的出路。
每次行乞,和叔都会让他们装上一张长途汽车票。当时,民政局抓了这些职业乞丐后,会把他们带回救助站,再遣送回原籍。
和叔教给大家,只要被抓到救助站,就拿出汽车票,说已经买好票了,这两天准备回家。这当然是一套话术,小祖宗知道,真要说回家,他们当中十个有九个不知道回哪儿,还有一个可能会死在路上。
直到08年开奥运会,遇上了“严管”时期,小祖宗被民政局送到救助站,等了整整两周,和叔也没把他捞出来。一起被送到救助站的小乞丐告诉他,“变天了”。
几乎一夜之间,全太原市所有的乞丐头子都跑路了,小祖宗只能接受民政局的安排,却因祸得福。
他本身符合国家的政策,办了相关手续,进了市里的残疾人福利企业。
小祖宗之前做过鞋,会纳鞋底,被顺理成章地分配到了做粗线手套的流水线,同时也有了低保、残疾人补助。市政府给像他这样行动不便的残疾人配备了“残疾人代步车”,根据每个人的残疾程度,还加装了辅助上下车的踏板和扶手。
小祖宗日复一日地在流水线上工作,每月能领到太原市最低标准的工资,再加上补贴,日子不富裕,也算是安稳。他甚至能在工厂附近租房子了。
时隔20多年,小祖宗终于又一次有了家,那是一串平房小院中的一间,社区给他送了轮椅,还在门槛处做了斜坡,方便他进出。
除了工作,小祖宗最喜欢和邻居们打牌,也多多少少带点彩头。小祖宗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即便输点小钱他也不在乎,在牌桌上跟大家说笑的时候,没人会把他当作残废,他也因此交到了朋友。
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工作,也有了正常的生活,小祖宗越来越觉得自己像个“正常人”了。
可现实却在这个时候给了他当头一棒。
年,小祖宗的眼睛模糊得厉害,平时工作都受了影响,车间医院,一检查,确诊是严重的白内障,需要动手术。
手术前几天,躺在病床上的小祖宗偶然听到了车间主任和医生的抱怨,“像这种残废,真是心烦,烂命一条,遇上个啥事还得让我们贴人、贴钱!有人生没人管的东西,就知道出来恶心别人......”
小祖宗气得发抖,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还是听到了那两个字:残废,像是刻在他身上似的,无论他再怎么认真努力地活,旁人盯住的还是那两条烂腿。
术后康复,小祖宗自己花钱请了护工,他心里憋着一口气,索性拿出积蓄,买了医保不能报销的最好的进口药。福利企业的工作人员来看望他,也被他拒之门外。
出院以后,他给车间主管打电话,找了个借口,辞掉了福利企业的工作。
他总在以为自己融入、成为一份子,甚至一个正常人的时候被三两下就挑拣出来。就像自己的那辆小代步车,无论是车型还是车身上的标记,只消看一眼,就能知道自己和别人的差异。
有时候他觉得,那之间差的,不只是一个轮子,一双健全的腿。
被打的小祖宗在车上磨蹭了半个小时,等嘴上鼻子上的血都结了痂,糊住了胡茬子,面门的伤还在韧韧地疼。
他手里攥着最后一个信封,拧了一把车钥匙。
小祖宗朝着最后一单货相反的方向开去,一刻没停,径直开回了家。
一进院子,小祖宗就把代步车停在了自己屋门口。外窗台下面固定着一个扶手,是他专门请工人安的。小祖宗撑住扶手,从车里挪到门口的轮椅上,然后一下一下摇进了自己屋里。
被他一同带进屋的,还有那个没送出去的信封。
送一个信封,小祖宗能挣50块,一天只要跑个六七单,不累,却是拉客人跑出租收入的好几倍。
信封里装的啥,小祖宗也问过给他介绍这营生的栓子,栓子却有些生气,“人家的东西,你问那么多有球的用!顾好自己,别给弄丢了就行!”小祖宗见状也就闭了嘴。
栓子还告诉小祖宗,货很重要,不能被人看见,让他藏在代步车的坐垫底下。
有一次送货到一户人家,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让小祖宗把车开进自家小院。小祖宗把信封递给他之后,男人说是第一次从栓子这边拿货,得先“验验”。
小祖宗还没听明白,男人却说着已经拆开信封,找了个铝箔纸,点着打火机,当着他的面就抽了起来。小祖宗小心翼翼问了两句,那男人告诉他,这是“土料子”,抽完能当神仙。
小祖宗想起来,之前福利企业的一个工友也是“抽料子”的,那时候每天晚上下班,工友总是在小祖宗面前嘟囔“累死了、累死了,抓紧回家顶点‘料儿’。”“料儿”就是毒品,一种纯度不高的土制海洛因。
知道自己送的是毒品,小祖宗没觉得慌也没觉得怕。
靠着“送信”,小祖宗每个月能赚将近1万块钱,在太原,这是个对正常人来说都很不错的收入了,他舍不得放弃这份“工作”,更不能放弃“高收入人群”的名头。
婶子曾来太原和小祖宗见过一面,说起堂弟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小祖宗直接给婶子拿了3万块钱,说自己一个人也无牵无挂,没处花钱,就算是报答当年婶子照顾养育的恩情。
“送信”让他证明了自己,更让他拥有了无限接近于正常人的感觉——自己这回真做到了大多数正常人都做不到的事。
哪怕代价是,成为一个“毒骡”。
可今天这顿打把小祖宗打明白,也彻底“打死”了。
他这辈子就是个残废,残废怎么变成正常人?
挣上两个钱就觉得和别人一样了?也就是骗骗自己。
小祖宗摇着轮椅进了屋,把自己安顿得更舒服了一些。他掏出红塔山的烟盒,撕下包裹着烟的那层锡箔纸,展了展,做成一个洼形的容器。又拆开未送出去的那封“信”,取出里面塑料包装的一袋黄颜色的面面,轻轻磕了一点在锡箔纸上。
他学着以前见过的毒鬼,举着打火机在锡纸底下烤,一阵蓝色的烟升腾而起,小祖宗往前凑上鼻子——
土制海洛因带来的快感正直冲他的脑袋,他整个身体都发软了。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他要这么做。他的前半生一直被人“抬来抬去”,眼下,这个决定算是人生中第一次替自己做主。
他听身边的残疾人不止一次地说过吸毒的感觉,但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会吸毒。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小时候的痛苦、受尽歧视的辛酸、四处流离的不易,甚至刚被打了一顿的疼痛、憋闷,几口下去,全都忘了。
他忘记了要成为正常人,沉浸在一时的“愉悦”里,他感觉自己“更像正常人”,这就足够了。
第二天,小祖宗打电话让栓子来家里收货款。他没有告诉栓子自己被抢的事,自己垫钱给了栓子,当然也包括自己带回家抽掉的那一份。然后说自己不干了,让他放好心,这些事情他不会跟第二个人讲。
小祖宗从那时起就开始吸毒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过门,也不去跑出租了。朋友们打电话问他,小祖宗只说自己这几天身体不好,要休息一段时间,以前的工友要上门看望他,也被他一口拒绝。
他每天躺在床上,打开电视胡乱看两眼,心里不舒服了,就点上“料子”抽两口,再不知日夜地睡上一觉。
早知道有这种好办法摆脱痛苦,自己干啥非要当正常人?小祖宗觉得,自己之前几十年的努力和辛苦都是“浪费了时间”。
直到信封里的海洛因吸完,小祖宗给栓子打了电话,说要买货。小祖宗就这样,从栓子的“员工”,成了栓子的“客户”。
一段时间之后,小祖宗上了瘾,一天不吸全身的骨头又酸又疼,像一群蚂蚁在骨头缝里啃,行话叫“上了道”。
小祖宗这么多年攒下的积蓄在一次一次买料子中挥霍掉,以前关系不错的几个朋友也断了联系。实在一个人烦闷了,就打电话叫个“小姐”来家里玩闹一通。只不过因为自己是残疾人,要比“正常人”多收点钱。
小祖宗每月还领着残疾人的补贴,实在买不起“好货”,就找栓子买点便宜的、纯度低的“赖货”。
小祖宗决定,后半辈子就这样过吧。
入所的时候,小祖宗在一群戴着手铐、穿着蓝颜色戒毒校服的学员中显得很特殊。他坐着轮椅,探着头,好奇又仔细地打量着这个自己即将要生活的新环境。
上楼梯的时候,小祖宗左手紧紧抓着右手,旁边两个学员挽着他两只胳膊把他抬了起来。我这才注意到,他两条细细的腿像没有骨头,悬在空中晃来晃去。
一旁的同事跟我说:“像不像旧社会地主家的儿子,懒得动弹,被下人们抬着走,下人一口一个‘小祖宗’喊着......”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句话有多讽刺。
眼前的小祖宗或许早就习惯了被人抬来抬去,但这并非他的本意。
他不是什么地主家的儿子,更没过过一天“小祖宗”的日子。
他只是个耗光所有希望和气力,都想做“正常人”的普通人。
小祖宗现在进了戒毒所,他有了个新发现:残疾人员会得到优待,可以不用参加戒毒所的强制劳动。
但没几天,小祖宗就找到戒毒警高一丈,说自己想要劳动。“我要去生产,无论是什么工种,我都会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做。”
高一丈问小祖宗:你是想抽烟吗?(戒毒所不参加劳动就要戒烟)
小祖宗说,自己不是有烟瘾,只是“别人都有抽烟的时候,我不想被拎出来放在一边。”
高一丈在小祖宗的宿舍口采访的他,每周谈话的时间,他看着小祖宗推着轮椅出来,“他的手掌特别厚,都是死肉,里面是黑色的,每次和他谈话,他都在不停地抠手上的茧,外面那层硬皮扣掉,长出来的还是新的茧。”
或许只有在戒毒所,人不是按照是否“正常”来划分的,而是按照“是否劳动”来划分的。而这样的平等,是小祖宗可以靠自己去争来的。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渣渣盔
插图:大五花娃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