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乔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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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三爷(此地称叔为爷)起床后眼角上窝着眼屎,喷着满嘴的酒味。先背着手在门外东张西望一下。迎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后一声咳嗽,“噗”的一声一臭痰脱口而出,引来两只母鸡竞相啄食。太阳,红的,照着他的脸,也是红的。
井三爷敢称爷,是有权有势?不是;是德高望重?更不是。是沾祖光。
井三爷的爷爷的爷爷,穷。四十以后才娶了半边人,生了后,一辈长辈辈长,到了三爷这辈大家顺着叫。尊重,谈不上,叫惯了而已。
三爷他点根烟,象征性地戴着破草帽,拾起门边的长柄锹,锹头上套两根麻绳向外走,去收鳝笼。边走边抠眼屎。路上有人向他打招呼,三爷,早。三爷也向人回应,说,早。
秧苗已有尺把高了,油汪汪的,像铺了一眼望不到边的绿锦缎。秧田上方一层薄霭渐渐散去,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水草交融的腥气味。几只白鹭伴着叫声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又一头扎进秧田中。井三爷从小光着屁股就跟着他大张鳝笼。他大死了,鳝笼挑子又担在他肩上,前后算算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方圆十几里的田块沟渠,他熟稔得如同自己手掌的纹路——如哪块地是谁的;如哪条水沟黄鳝多;哪条水塘里泥鳅多,只是现在黄鳝越来越少了。他能根据鳝笼上附着泥水颜色的深浅判断是否有货,每收一只鳝笼都用手掂一下,有多少,是泥鳅还是黄鳝。拉拉藤和苇子叶把他粗糙的胳膊和腿拉出了一道道血痕子,像极了深褐色的桌腿上一条条细密的纹路。天上的太阳越来越高,地上的影子越来越短。等井三爷收好鳝笼,已有九点钟的光景。今天的收获还不错,估摸黄鳝泥鳅有好几斤,是这一段时期还没有的。
夏天九点钟的太阳已像火团子,地上烤得焦焦的。三爷嫌热,干脆袒露着上身,只穿大裤衩子。这条经常和家里的合穿的蓝底红条的裤衩,质地轻薄,穿在身上似有似无,凉爽无比。
鳝笼分成两堆,摞得整齐,用绳系好,长柄锹一插作扁担。锹柄柳木的,花一包烟请陈木匠做的,光滑,两米来长,无节疤。担在不宽的肩上微微弹跳,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篾制的鳝笼,不重。远路没轻担,井三爷肩膀疼了,脚也累了,树下歇着。顺便把鳝笼浸下水,预防黄鳝脱水。水嘀嘀嗒嗒从鳝笼里流出,洇透了地面。
有人过来对三爷说,三爷,你家的秧苗要上水了,也要薅草了,不要到秋又没产量了。
井三爷从裤衩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甩给了他,说,噢,晓得了,过几天就来弄。那人说,不能等了,马上。
转身走了,背后又传来一句,取鱼摸虾,误了庄稼。
回到家,放下鳝笼。先到井上取一舀子凉水咕噜咕噜喝,喝得喉结一上一下来回乱窜,然后洗了脸和身子,再坐在树荫下。
这时候,家里的会晃动浑身的肥肉拿来两只塑料盆。家里的头发春夏秋冬总像鸡窝,好像从来没用过梳子。井三爷慢条斯理地拿起鳝笼,打开笼帽,黄鳝泥鳅鱼贯而出。望着盆中游动的黄鳝,井三爷就会回想起早年的光景。常常对人说,那时黄鳝都有伢儿膀子粗,哪像现在笔杆细。说得神采飞扬,未老先衰的脸颊飞上两朵红霞。
今天的收获已算出奇地好了,有两条目测有半斤以上。看到几条大的黄鳝带着满身的黏液在盆中不慌不忙地游动,一旁的王老师说,三爷,几条大的卖我。
井三爷用诧异的眼神仰视着王老师说,你买去干啥?
家里吃。王老师咽喉咕噜地响了一下说。
家里吃?你长嘴,我没长嘴?
不卖?
不卖!
邻居说,三爷,大的能卖大价的。
大的不卖小的卖。井三爷用食指笔直地指着小鳝鱼坚定有力地说。
王老师悻悻地走了。井三爷看看王老师背影,鼻孔里哼了声,他对文化人有一种天生的仇视。转头对家里的喊道,把几条大的杀了,中午好下酒。
家里的喜滋滋地端着塑料盆去了,井三爷望着她肥乎乎的屁股,心里有一股报复后的舒气。当初订婚以后,大舅哥看他游手好闲有心悔婚,叫媒人传话。井三爷对媒人说,退婚可以,叫他儿子抱好了养。大舅哥千辛万苦逃避计划生育生了个儿子。听了媒人的传话,也就不敢再提了。娶来的婆娘买来的马,任我骑来任我打,井三爷常常这样骂家里的。
过了一会儿,烟囱里冒出一缕青烟,孤直地伸向天空,又渐渐地淡化成虚无。厨房里飘出蒜瓣爆炒黄鳝的香气。知了在树上鼓噪,黄狗在树下伸长前腿闭着眼吐着舌头。井三爷倚在树干上眯缝着眼抽了支烟。
酒足了,饭饱了。井三爷换了衣服,手捧茶杯去闲逛。他的头发极为讲究,不论严寒酷暑都用梳子蘸着清水,把脏兮兮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梳,梳成一副油光可鉴的样子。茶杯里茶叶柳叶子粗,浸泡的茶水黄黄的,像尿;脚下拖鞋啪啪响,像打耳光子。
逛到日杂店里,对老板娘说,拿包烟。老板娘说,三爷,小本生意,上次拿的还没结呢。井三爷说,慌什么,马上卖黄鳝一起结。老板娘不情愿地甩出一包。井三爷说,看不起人,好点的。老板娘重新拿出一包,三爷拆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点上,喷出一口烟雾。又说,再拿一包。老板娘又甩出一包。井三爷把一包烟放在左裤兜里,另一包烟放在右裤兜里。老板娘用铅笔在账本上唰唰地记着账。
接着逛,逛到棋牌室。几位闲汉早在那里。棋牌室最近新置了一台麻将机,据说从南京买来的。这玩意儿是日怪,掷骰子洗牌都自动化,一点玩不得假。老板娘钱英子对井三爷说,三爷,刚好三缺一,来摸几圈。三爷坐下,先豪气地向每人甩一支烟。大家说,三爷发了。井三爷嘴上挂着笑,裹着一身酒味,拗着椅子,一声不响。接着打麻将,一圈算账,井三爷一牌没和。对钱英子说,拿五十块钱。有人说,三爷又没带钱,上次也向老板娘借的。井三爷说,你慌什么?又不向你借,马上卖黄鳝,活人少不了活人钱。钱英子为了圆场子,还是借出了五十块钱。
傍晚时分,高音喇叭响了十分钟老生常谈的扬剧,然后话筒传来“噗噗”两声,再然后是村广播员用不是普通话的普通话播起了通知:
经村委研究决定,明天上午八点,在村会议室召开全体村干部和村民组长会议。风雨无阻,特此通知。
通知播了两遍。
天起了风,通知在风里飘飘忽忽摇摆不定。
残阳把井三爷的脸照出一片彤红,像只醉虾,他支着耳朵认真听了一会,向喇叭方向啐了一口痰,嘟囔了一句,又他M的开什么会,又不知哪家鸡鸭要倒霉了。这几年村干部热衷开会,会议结束后在某一指定的人家会吃上一顿。
井三爷称自家为府,别以为是钟鼎之家,这里有自嘲的意思。井府是三间正房,西边搭一披厦。披厦没门,光是一个门洞,须低头进出,里面支着两只锅算作厨房。正屋比别家小一号,屋顶呈波浪形,作随时准备坍塌的样子。砖块瓦片颜色杂乱,看上去像害了花斑癣。窗户不大,用塑料纸代替玻璃。府里很暗,一百支光的大灯泡挂在房门头放着灼灼的光,兼顾着堂屋和房间,总算有点辉煌的意思。唯一能与“府”字相匹配的是房间里那张扇面雕花大床,浮财,是他大土改时得的。年深日久,上面的油漆已脱落没了,一条条木纹如病入膏肓者手背上的脉络。床前有一张踏板,一张椅子替代床头柜。椅子上放着一瓶劣质的高粱酒,上面扣上一只瓷质牛眼酒盅。
傻儿子坐在床边要看动画片,三爷家里的在外面转天线。傻儿子小军今年十五岁了,别的不看,专看动画片。也挺能吃,肯长肉,就是不肯长脑子。井三爷曾送他去学校念书,念了三年,却从一到二十数不全。校长说,别念了,糟蹋钱。回来放鹅,鹅不敢多养,养多放丢了都不知道。有促狭者与他哄着玩,说,小军,鹅少了。他便将几只鹅数来数去,一会儿数成十只,一会儿数成八只。好在他与鹅形影不离,至今还没丢过一只。
医院去看医生。医生没本事,反怪是井三爷长期酗酒造成的。井三爷当然不认,说,你放屁,应该是上代子做了绝事,在他身上遭到报应。据传井家祖上在雍正年间是做官的,但不是清官,为了捞银子制造冤案,最后被雍正爷办了,说是县志里可以查到。至于县志有没有记载,大家不得而知,但井三爷笃信。他家庭状况就是强力的佐证。每当看到儿子傻不拉叽的模样,他就像大漠里迷失方向的独行者,心里满是绝望。他只能一次又一次举起酒杯,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麻醉,醉了用头撞墙。
井三爷蛮横地把电视关了。向家里的吼道,晚饭好了没。家里的停止了转天线,一双脏手在围裙擦擦说,好了,正等你呢。家里的生了傻儿子,处处被井三爷压一头。
饭菜端上了桌,内容很丰富。别看井三爷一家活得糙,但吃食讲究。家里的干啥事都粗手笨脚,唯弄吃的挺在行,每顿都有新鲜的菜。除了中午剩下的红烧黄鳝,晚上新烧了红烧茄子,黄瓜炒鸡蛋,还有一碗西红柿蛋汤。井三爷很满意:三菜一汤,吃到中央。傻儿子从房里椅子上把酒拿来。井三爷端坐在桌上,边抽烟边喝酒。傻儿子吃得满头大汗,嘴巴吧唧吧唧吃得很响,下巴像是生了个漏斗,菜、饭粒、鳝鱼骨、汤水,把面前弄得一塌糊涂。井三爷筷头结结实实落在他头上骂道,前世猪投的胎,不知哪代子作了孽,养了你这个活宝。
第二天晚饭后,井三爷洗完澡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演包公。包拯的刚正不阿使井三爷十分钦佩,特别是怒斩陈世美的那一节,更使他热血沸腾。傻儿子不爱看,睡觉去了。井三爷边抽烟边看电视,那床黑漆麻乌的蚊帐及床单已烧出数不清的洞,脚头上一只破电扇嘎嘎作响,满屋子蚊香味。
门外有人喊,三爷在家么?
井三爷听出是队长的声音。尽管实行农田责任制好些年了,生产队长早已改成村民小组长了,大家还是习惯称队长。
在家,在家。井三爷招呼队长屋里坐。
队长在一张残缺的椅子上坐下了,椅子嘎吱一声,四条腿摇了摇。
吃啦?三爷欠了欠身子问。
吃过了。队长答。
家里的见他们谈话,趁机喀嚓喀嚓旋着旋钮找扬剧看。
队长说,三爷,早就叫你把麦子打了(脱粒)去缴提留,现在好了,乡里要办三提五统拖欠学习班,名单上有你,明天就去。
还有个把月都要收稻子了,井三爷的麦把(未脱粒的麦秸)还堆在场上。麦把堆常围着一群鸡和猪。家中没柴草填锅膛,婆娘就在麦把堆上抽两捆麦把回去,斩去麦穗喂鸡,麦秸秆烧锅。
井三爷说,家里不是没拖拉机打嘛,才耽误到现在。井三爷是一无耕牛,二无农机,是彻底的无产阶级。
队长不想在这件事上与他矫情,便岔开话题说,三爷,种田要上点心,你哪年收成如人家的,该上水时不上,该治虫时不治……田里是草比苗多,麦穗子如桑枣,稻穗子如狗尾巴草,庄稼这东西,今天你糊弄它,明天它就糊弄你……
井三爷被说得浑身不自在,甩一支烟给队长说,知道了,知道了。明显有送客的意思。
队长弯腰捡起了烟,夹在耳朵上起身说,明天你到乡里去一趟,好好说,别犟,我还有别的事。日他M的,现在队长真没当头。
井三爷说,去就去,不信能把我这身穷骨头啃了。
家里的还在看扬剧。井三爷也没心思看包公了。从椅子上拿起酒瓶倒了杯闭口酒喝了,倒头便睡。每天晚上,临睡前喝杯酒,称闭口酒,每天早上,起床前喝杯酒,称开口酒。这是井三爷给自己定的铁律。
第二天上午,井三爷的脚踏车打着旋风一样穿过乡政府大门,乡政府的水泥地光溜得很。看门的老头连忙在背后大声喊他干什么的。井三爷用脚底板刹了车,扭头问学习班在哪。老头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左边,说,在第三排,会议室。
在外面看会议室很平常,进去一看真气派,一张很大的长方桌铺着墨绿色的台布,桌子中央放了几盆塑料花,一字排开,两只吊扇呼呼啦啦飞转,屋子里充满汗馊味。桌边上围了两圈人,这些庄户人大都年过半百,满脸黢黑,生满皱巴巴的褶子,甚至有人已生出褐色的老年斑。不远处,有个四眼在读文件,一位眼睛浮肿头发很少的副乡长坐在旁边。这位副乡长去年带人在村里扒过超生户的房子,井三爷印象深得很。
井三爷找了个位子坐下。气氛有些沉闷,有人抽着烟,偶尔有咳痰声。四眼文件读完后,副乡长把稀疏的头发向后抹了抹,露出锃亮的脑袋,梗梗脖子,清清嗓子开始讲话。这位副乡长水平也不太高,把三提五统那几句话重三叠四地说了许多遍,实在找不到词儿就用R你奶奶来凑数。井三爷听得想睡觉。好不容易讲话结束了,副乡长要听大家说出拖欠提留的理由。大家的理由大同小异,都很客观,不是今年刚造房子就是刚带(娶)儿媳妇,欠债,一时半会缴不了。也有提抗议的,抱怨提留太重。一手扶子(拖拉机)粮食拉到粮站去,还经过苛刻的验收,最后半分钱不见,就换回一张擦屁股都嫌小的收款收据。副乡长说,乡里不认这个理,到了秋收再不缴,就拖牲口,拉家具。每个人都要把承诺落实到纸上。大家都不情愿地按下手印。当轮到井三爷时,他一声不响像是专心低头在研究手上的纹路。副乡长叫一声,井长发。副乡长在村里蹲过点,知道井三爷的名字。
井三爷向副乡长做个笑脸,笑得不彻底,有些偷工减料。
副乡长又习惯地抹了下稀薄的头发,挺了挺浑圆优美的肚子揶揄道,井长发,经常发,财发了不少,就是提留不交。
井三爷说,名字是娘老子起的,起反了,财没发,家里穷得叮当响。
你是带儿媳还是造房子的?
没有,就是穷。
你就没有一点办法?
啥办法?呆婆娘傻儿子又卖不掉,能卖掉也犯法。
好,行了,你和他们一样按个手印回去吧。眼见下午一点了还没吃饭,副乡长着急了。
井三爷在四眼的指点下在纸上按了手印。副乡长连连向外挥挥手。
基层的学习班向来都是虎头蛇尾。井三爷望望红红的食指,又望望外面红红的骄阳,心里倒是平静了许多。
井三爷顺带在街上称了二斤猪头肉,一包花生米,脚踏车踩得很轻松。快到家时,看到路边围一圈人,他跳下车见是狗子在卖西瓜。大家都在抱怨狗子卖得贵:西瓜卖五毛一斤,金子做的还是银子打的,狗子你心也忒黑了吧,小麦才三毛一斤,一只西瓜差不多二十斤小麦了。大家都嫌贵,一个都舍不得买。
狗子一个劲地叫屈,我有本钱管住呢,打(趸)来就四毛五了,一斤就赚五分钱,再刨去抹零什么的,你以为能赚多少?
井三爷家里的也夹在人群中看热闹,有人戏谑说,只有三婶能买得起。众人大笑,再不灵光的脑袋也听出话的意思,家里的红着脸凝成了石头。
井三爷把脚踏车靠在树上,分开人群,挑了两只大的,说,称上。
家里的扬着眉梢一脸灿烂,一手捧一只西瓜摇摇摆摆走了。井三爷为她雪了耻。
一只回家剖了,一只泡在井里。井三爷挺拔着身子在后面大声地吩咐。
人群里有人感叹,人这一辈子,还是三爷看得通透。
井三爷扭头说,吃光喝光,身体健康。
井三爷终于在开镰收稻前打麦场了,别家的麦子都卖完了。晒场昨天就请了手扶拖拉机碾平实了。今天雇了四男三女前来帮忙,日工八块,男的还加一包香烟。
太阳刚露头,帮工们就把晒场清扫一遍。揭开麦垛,成片飞蛾慌张得像雪花一样飘飘洒洒。还有几只老鼠像箭一样窜出,然后不见其踪。
干瘪的麦穗迎着太阳绽开麦芒,一粒粒枯瘦的麦粒在麦壳里畏畏缩缩。麦穗铺在场上像一层层凝固的波浪,也像一块巨大的金色面饼,手扶拖拉机拖着碌碡像擀面杖一样一遍遍地碾压着面饼,把厚厚的麦场碾压成薄薄的一片。
今天的井三爷头发依然油光水滑,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副茶色眼镜不伦不类地架在鼻梁上,一顶荸荠秆草帽极不端正地顶在头上,汉奸样。左手捧着茶杯,右手一支香烟,俨然一副地主的派头。
看闲过来对井三爷打招呼,三爷,今天打麦啦。井三爷高声大气地回应,嗯,打麦了。看闲场的每人都能得支香烟,有人点上,有人夹在耳朵上。
井三爷不亏待人,叫家里的送来茶叶水,喝不惯茶叶水的就喝糖开水,还有两摞杏仁酥。傻儿子今天好像聪明了,鹅就麦场边的青草窠里放,嘴里吮着手指眼馋着糖开水和杏仁酥。
帮工很是出力,经过一上午的忙碌,拖拉机已把麦场碾了头茬,众人在吃午饭之前把麦草翻了个身,让太阳晒脆好碾二茬。
午饭很丰盛。有鱼有肉,有白酒有啤酒,井三爷端坐在上首,向家里的吆五喝六。帮工们虚假地恭维着三爷的大气。三爷被捧得认为很有面子,心里一高兴就变得不讲理。站起来把短袖撸到胳肢窝,豪爽地说,大家都要喝酒,白酒喝不来喝啤酒,不喝就看不起人,三爷我请人做活从不小家子气。说到得意之处,五指插进头发豪迈地向后一梳,头皮屑雪片一样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半落到地上,一半落在碗里。
午后没有一丝丝风,很闷。太阳发了毛。先是把大地照得红红的,继而变成粉色的,空气被热得扭曲变了形,整个大地就像投掷在铁匠炉中煅烧的铁块,踩上去脚底板灼灼的烫。
拖拉机手没喝酒,顶着烈日在麦场上打转转,发动机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天,刮起了风。天空边一下子密集了厚厚的乌云,逆风而上,很快天暗了下来,暗得可怕。天边隐隐地响起了雷声,闷闷的,像从水里传来。拖拉机手在拖拉机上大声地叫喊着什么,树荫下的帮工们酣然入睡。
拖拉机停了下来。拖拉机手大步跑到树荫下,一个一个地摇醒酣睡的人们,急促又大声地说,雨来了,快快抢场,雨来了,快快抢场……
大家晃着沉重的脑袋,踉跄着步子,慌慌张张地把麦草叉向一边。一道闪电把锅底子似的天空生生切了一道弯弯曲曲的口子,紧跟着是骇人的雷声。雨就来了,先是一星两点,紧接着盆似的往下倒。风把大树压得弯下了腰,场上的人趔趔趄趄还在作出无谓的对抗,脚下的场地汤汤水水像锅粥。麦粒在水流中打着滚欢快地流向水沟……雨浇醒了人们。有人喊:用草拦!几个像落汤鸡的人慌忙叉来麦草拦在下游,水流经过短暂的停留又以更加迅猛的力量顶浮起麦草向前一路狂奔……
井三爷被一声炸雷惊得从床上坐了起来,晃晃沉重的脑袋,惺忪的眼睛透过窗户。外面,天,是黑的,地,是白的。天地被雨水连成一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人开始不满足于田间的收入,陆续地出门打工。最先出去的王二秃子春节前回来了,脸上的肥肉干瘪了,腰里的荷包饱满了。有人说带回八千,有人说是一万。整个村子沸腾了。他家不高的门槛一下子迈进了无数条长长短短的泥腿。屋里充满了劣质烟味。大家脸上都带着深深浅浅的谄笑,打听着出门发财的门道。二秃子一脸的踌躇,身体也拔高了不少。他在众人的包围中高声大气回答着大家提出的问话:如工资多少钱一天;活累不累人;农忙放不放假……甚至干活的地方有多远,盘缠要多少。
井三爷想到年年叠加的提留欠款和棋牌室、日杂店里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债。尤其日杂店的老板娘,最近对他是一脸的不高兴。他坐不住了,也加入了打听的行列。平常都是左一个“秃子”,右一个“秃子”的叫着。今天一反常态,讨好地敬上一根纸烟,巴结地说,玉林多晚(啥时)来家的?王二秃子名字叫王玉林。
噢,昨个(昨天)来家的。二秃子用左手挡住井三爷敬来的烟,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包“阿诗玛”,抽出一根递给井三爷说,三爷,抽我的。新置的皮夹克亮亮的,散发出的皮革味浓浓的。
嗯,有好烟,那就抽你的。井三爷弯着腰用左手接过王二秃子的烟,右手收回了自己的烟。
三爷,找我有事?王二秃子明知故问。
没甚大事,就问外面的钱真得好苦(赚)?
王二秃子抓着头说,只要舍得力气能吃苦,钱还是能苦到的。其实王二秃子长一头浓密的头发。
最后二秃子与井三爷确定下来,过了正月初六一起出去。工资有老板说了算,他做不了主。
当晚井三爷做了个美丽的梦,外地到处是花花绿绿的票子,随手一抓就是一把。他的腰包很快充实起来,日杂店和棋牌室的老板娘对他一脸的谄媚,争着舔他的脚底板。舔得痒痒的。醒了才知是家里的正在挠他的脚底板……
年过得快得很。转眼就到正月初六了,井三爷等一行十人跟着二秃子出发了。男人们背上装着铺盖卷的蛇皮袋在前面走,女人们搀着伢子跟在后面送。临别时,男人们再一次把家里的农事交待了一遍,女人们一边点头一边用手背擦眼泪。井三爷也学着别人的样子对家里的交待着。其实他也知道交待不交待就那样,样子还是要做的。
井三爷一行坐了半天的汽车,又坐了两夜一天的火车,很晚了才到了西宁这个城市。西宁大家都知道的,电视里每晚天气预报里都会报到。
下了火车,才知道这个西北城市的寒冷,是彻骨的冷。大家裹紧身上的棉袄,牙齿打着颤,站在站前的广场上。井三爷干瘦的身子在寒风中摇摆得尤为激烈,一路的新鲜劲也冻没了。
站上不断地有黑车来骚扰他们。偶有联防队员来查身份证。二秃子再三招呼大家不要乱说乱动。自己从口袋里掏出张纸片子,到公用电话上打了好几遍传呼,终于等来了回话。
广场上不许抽烟。大家在寒风中吃了自带的干粮。继续等。井三爷清鼻涕流下来了,他擤了一把想甩出去,被二秃子制止了。他指指一旁闲逛的套红袖章的人说,一口痰十块钱。井三爷只好在手上搓了搓,又在屁股上擦了擦。又等待了两个小时,才来了一辆翻斗卡车。大家哆哆嗦嗦上了车。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车,显然是对寒冷晚上出车不满,大声叫车斗里的人们坐坐好,说幸亏是晚上,白天这车根本进不来。
车子行动起来,大家更加寒冷,从头到脚像被凉水浇透。只得挤在一起,把铺盖卷紧紧抱在怀里,才感到心口上有一丝热气。车子左拐右拐,不知拐了多少个弯。车子慢下来了,颠簸却越来越厉害。井三爷的双耳像被刀割了似的疼,不时地用双手搓搓耳朵,心里不由得后悔起来,坐在这寒冷又颠簸的车里如同坐上了回不了头的贼船。
工地是一个新建的开发区,离市区很远。配套设施还不成熟。就连道路也是用乱石块临时铺筑的,坑坑洼洼,有的地方铺着铁板。汽车走在上面左右晃荡如牛车般慢。工地一片寂静,偶尔有缩着脖子戴着安全帽的在走动。钢材、模板、砖块等在场地上冬眠,塔吊、挖掘机等建筑机械在寒风中静默。
由于来得太早,天寒地冻的开不了工。什么时候能开工,大家问二秃子。二秃子问老板,老板说还要问大老板,大老板还要问更大的老板。于是大家整天就窝在工棚里除了吃就是睡。白天睡,夜里睡,实在睡不着就相互开玩笑,讲荤故事。不论说故事的还是听故事的,心头都痒痒的,开始想老婆。一时铺上辗转反侧声和长吁短叹声此起彼伏。
井三爷从包里摸出一朵扑克说,来来来,哪有睡觉发财的。叫了几遍。众人便窝着被子坐成一圈。有人拿块木板放到中间。炸金花。小玩玩,消磨时间为主。大家带的钱都不多,包括井三爷在内的一部分人盘缠都是借的,现在已剩不了几块钱。好在伙食费是老板暂时垫付。
充满烟味、酒味和脚汗味的工棚里,人声鼎沸。井三爷面前已赢了一堆毛票。他满面红光,朝手心儿唾了口唾沫,搓了搓,开始洗牌发牌,有人看了牌扔掉,也有人不看牌就下注。井三爷用手拨拉下面前的票子,也不看牌直接下注。第二圈二秃子看了牌接着下注,其他人都不跟了。井三爷拿起牌再慢慢地错开,心里一喜,豹子,三个A。不动声色跟一把。二秃子一双狭长的眼睛盯了一会儿井三爷脸,像是从他脸上探出什么东西来,又跟一把。井三爷知道这是一场心力与智力的较量,便故作思考状,犹犹豫豫地跟一把。王二秃子估摸着井三爷的牌不小,但又不甘心,把面前的毛票往中间一推,说,开。井三爷翻牌,大家一阵轰动。井三爷笑着对二秃子说,对不住了,便把一堆毛票拢到面前。
突然门被撞开了,一阵人裹着一股寒气冲了进来,后面跟来一名警察。联防队员们手中电棒子啪啪冒着火星子,凶狠而又参差不齐地叫喊,举起手来——举起手来——
乡里的人,世面见得少,平时见警察都绕道走,大家战战兢兢作投降状。井三爷心疼面前一堆钱,抗辩了两句,咔嚓一响给他上了洋铐子。
联防队员像吆喝一群猪,把众人赶进一幢二层小楼里。原来是开发区派出所,开发区还没建好,派出所倒先立起来了。
派出所会议室和乡会议室差不多大。不同的是乡会议室桌子是长方的,这里是椭圆的,像洗澡盆,中间还凹进去一块,里边积一层灰。有椅子,但不让坐,大家围着桌子站着。
前门后门有联防队员把守,哨兵般直立,面目狰狞。
一位联防队员凶声凶气地挨个检查身份证,身份证查完查暂住证。看上去对这个流程很熟悉,估计他们经年做着这些事。
除王二秃子外,其余的都没暂住证。
一位个子很矮、脸盘很肥的警察同志说话了。这位同志面部很有特点,眼睛、鼻子和嘴巴过于亲密,周遭便显得格外宽阔。由于五官紧凑,嘴巴一动,鼻子、眼睛跟着一起运动,所以表情特别生动。他的普通话很好,比联防队员要好很多。大道理也很多,实际意义总结起来就两点。第一点根据《暂住证申领办法》的规定,未办理暂住证罚款50元。另外暂住证工本费10元,照相20元,治安管理费每月40元。第二点根据《治安管理条例》第X条规定,聚众赌博的要处以罚款和拘留。考虑是情节轻微,除没收赌资,只作每人元罚款。
大家都可怜巴巴地表示刚来还没工资。
胖警察意味深长地说,你们没有老板吗?
但由于井三爷的态度问题,他们就对他进行重点教育。重点教育就是深刻教育,深刻教育的内容就是对他作出深刻罚款——元。矮个子警察说,对井长发同志的处理,是让他对错误要有深刻的认识,是在帮助他,是在挽救他,让他迷途知返,以免让他在歧途上越滑越远。
戴着铐子的井三爷心里起了雾,脸上像蒙了层灰。
旧雪未消,又添新霜。
井三爷活干得也没劲。自从记事到现在,钞票与他感情一直都薄。即使有一点点小钱误打误撞进入口袋,也是蹦着跳着急急慌慌向外跑。汪瞎子给他算过命,说他是破升子量香栗子的命,多一个就滚出了。以前还不太信,现在想想全信了。原以为出来能走出霉运能挣大钱,现在看来与想象并不一样。没有手艺只能做小工。活比大工重,钱没大工多,还要被大工当狗使唤。伙食很差,天天白菜萝卜,萝卜白菜,一个月见不着几顿荤腥。居然班前还不让喝酒,连自己花钱买都不许。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酒不让喝就偷偷喝,但偷偷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那个满脸横肉的安全员的鼻子比狗鼻子还要灵,顶风三丈都能闻见你的酒味。知道你爱喝酒,就越在你身边转。查到非但不许你上班,还要50元罚款。井三爷被罚了两次。
罚款还是断不了井三爷喝酒的欲望,最终他还是在酒上出了麻烦。
那几天安全员感冒了,鼻涕一把一把往外擤,鼻子红得像公鹅鼻子。说话囔声囔气,嗅觉变得愚钝,挨着他鼻尖哈气也闻不出酒味。井三爷便肆无忌惮地喝酒,酒是当地的一种劣质白酒,很上头。二秃子劝他两句,他居然对二秃子发了脾气。当天下午拉砖,当一手推车砖从一个坡上下行连续几个急转弯,井三爷头开始发晕。感到天转,地转,一切都在转。胃里翻江倒海,手脚绵软无力。满载砖块的手推车以巨大的惯性把他推倒在地,一车砖干脆利落地倒在身上。
井三爷被大家从砖块里扒出,架起。先是嘴里一阵一阵吐出秽物。好不容易不吐了,又喊腿疼。二秃子蹲下身子替他捋起裤管,见右小腿青紫肿胀,用手一捏又是一阵杀猪似的嚎,接着又是一阵呕吐。
医生看了片子对二秃子说,小腿骨折,目前要住院消炎,等肿消了打石膏。二秃子手里拿着一叠单子,捏捏上衣的口袋,心里阵阵发紧,担心着身上的钱不够。井三爷坐在轮椅上,高高地翘着右腿,表情阴郁,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井三爷腿上打着石膏躺在床上。可苦坏了二秃子。每天下班给他捧吃捧喝,端屎倒尿,当成老子来服侍。过了半月,能下地了,二秃子又请工地上的木工做了个简易拐杖。有了拐杖,井三爷又能继续到小店买酒喝。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歇下去要几个月。二秃子对正窝在床上喝酒的井三爷说,三爷,这样歇下去不是个事,你干脆回家吧,等能干了再来。
井三爷说,回家怎么算?我这是工伤。嘴里的花生米嘎嘣脆。
二秃子冷着脸说,哪里算工伤?你酒后上岗我都带灾。一向好脾气的二秃子不高兴了。这次公司安全评比,二秃子作为班组长被罚元。
井三爷端起的酒杯僵在嘴边,脸也挂了下来。
井三爷一瘸一拐地跟着二秃子来到门口的安全责任制度牌下。牌子上有密密麻麻的字,二秃子念给他听,其中一条严禁员工酒后上岗,处罚措施很严厉。除了当事人外,班组长根据事故的轻重都要作出相应的罚款。
由于不属于工伤,老板不认医药费和误工费。甚至伙食费都要井三爷自己担。井三爷是窝里横出门怂,任凭老板算,只是用沉默表示内心的抗拒。好在二秃子从中说情,老板宽怀大量免了伙食费。否则还得拿钱赎身子。井三爷打了三个月零八天的工,啥钱也没带回,就带回了一条瘸腿和一副粗糙的拐杖。还有百般的失望和沮丧。
随着国家扶贫政策的落实,队长根据井三爷家的实际情况,觉得应该可以享受低保,便指点他去找村委主任。井三爷对低保这个词很陌生。队长解释说,就是每天在墙根下晒晒太阳,年底就有好几百块钱好拿。看着这个破烂不堪的家,井三爷觉得低保非他莫属,否则没天理了。
村办公室没人。井三爷透过玻璃窗向里望,办公桌上积着灰,有老鼠爬过的爪子印,还有几颗老鼠屎。回头见广播室门开着,村广播员正在从里边向外搬一蛇皮袋稻谷,准备去碾米。广播室铁门钢窗,老鼠进不来,粮食放在里边最安全。广播员告诉他村主任一般不来,除了有事才来村委,叫他去村主任家找。
村主任家高房大屋,很有气派。村主任正在里间打麻将。井三爷先向他敬根烟,又向在座的人都敬了烟,然后向村主任说明了来意。村主任注意力集中在牌上,对井三爷的话有些心不在焉。敷衍地说,像你这种情况,村里不止一户,乡里下放的名额只有一个,也不是我说了算,要拿到村委会上集中讨论后决定。村主任的脸在烟雾中忽隐忽现,看上去亦真亦假,叫人落不到实处。
井三爷回来后把情况向队长说了。队长沉思了半晌说,你得上供,送两条好一点的烟。井三爷说,一年才几百块钱,能划得来?队长骂道,说句得罪你三爷的话,你戴上低保的帽子,这生还能把你摘得下来?
这招很管用。村主任半推半就地收下烟,不久后来打招呼说,已替你把申请报告打上去了,明天要来人照相,你们准备一下。
听说要照相,井三爷一家忙开了。井三爷到如今只照过两次相。一次是办身份证用的,一次是办暂住证用的。他认为上两次没准备好,照出的相很不满意,所以这次一定要精心地打扮下。
第二天,村主任果然带着一个照相的来了。照相的简单地向村主任询问几句后,便用一个炮筒子照相机在井三爷屋前屋后屋里屋外咔里咔嚓照了一通,然后招呼井三爷一家在屋前合影。照相的端起照相机瞄了瞄又放下了,疑惑地望着村主任。村主任这才注意到井三爷一家衣着光鲜。井三爷头发保持着一贯的光亮整齐,穿着做客时才穿的夹克衫,一双皮鞋还发着光;家里的脸灿烂如阳,穿着鲜丽的大红袄,还不时拘谨地把下摆往下拉;傻儿子虽满脸傻笑,但今年新添的一套廉价西装人模狗样地穿在身上。
村主任恼火地骂了句,狗R的,你们照结婚照还是照全家福?
一家子在照相的指导下换了衣服。井三爷换上了一件褪了色又摞着补丁的中山装。照相的上前故意把纽扣扯掉两只,还顺带把他头发搓了搓,头发马上变得毛刺刺的,眼睛空洞洞的,一副猥琐相。家里的穿上了平时做家常穿的满是垢甲的破棉袄,邋里邋遢放着油光,一脸病态。傻儿子重新穿上放鹅的破褂子,撕一片挂一片的,纽扣还错开扣;一条牛仔裤又脏又破,地摊货,把两条罗圈腿穿得更加弯曲。
照相的对自己的设计很满意。他轻按快门,一幅贫病交加的画面定格了。画面中的一家,蓬头垢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副饱受饥馑之苦的样子。而身后摇摇欲坍的破房子,却负载着吃低保的厚重希望。
是夜,井三爷又做了个梦。在一个很大的会场的主席台上,村主任把一大沓钞票递到他手上,场下的群众都是羡慕和嫉妒的眼神。村主任要他说出这个时候的感想,井三爷红着脸想了半天说,活着有咱们党,死了有火葬场。台下的群众欢声雷动。井三爷跟着笑,把家里的笑醒了。她用脚捅了捅他,他呓语着翻个身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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